新九亿少女的梦,我们需要这样的女凝吗?
草原与羊群,念着哈萨克语的牧民,纯真微瑕的骑马少年,祛魅的女澡堂中没有妩媚性感的身体与情欲化的特写,而是充斥着热水与女性真实的温度……
这是导演滕丛丛执导下的《我的阿勒泰》。
《我的阿勒泰》作为今年的高分口碑国产剧,明明是用纯女性视角讲述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剧中由于适饰演的哈萨克族少年巴太却成为了新晋“九亿少女的梦”。
当女性从被凝视的对象转变为执镜者,国产剧变成了什么样?
在文学作品影视化、遭遇“爱男”“讨好观众”“女性凝视”等评价的背后,《我的阿勒泰》又包含着哪些男女角色在塑造上的先锋与妥协?
老年女性,在艺术创作中往往是最被忽略的一个人群,对她们的刻画不是溺爱子孙的祖母,就是刻薄的婆婆,或是固执唠叨的母亲,如果没有这些特质,那就是一个和蔼的“背景板”。
《我的阿勒泰》中由黄晓娟饰演的奶奶,虽然年轻时风餐露宿特别苦,但她消解苦难的方式是“幻想自己像武侠片的人物一样正在浪迹天涯”,而不是那些刻板印象中的“为了家庭再忍忍”。
同时,导演还把拨浪鼓、蒲公英、贪吃、以自我为中心这些往往出现在孩童身上的意象和特点放在一个老年女性身上,让奶奶这个角色充满了童真和浪漫,久违地让观众意识到——老年女性,也可以有灵魂。
而这个轻盈鲜活的代价,却要用阿尔兹海默症来做掩护。
看过剧集的观众不难发现,剧中的奶奶每次展现出个性之后,就会立马跟一个她说话颠三倒四的剧情。好像在提醒观众,这样区别于传统的、以自我为中心还充满幻想的老年女性不是自私,不是为老不尊,她只是生病了,减少了对部分来自女性主义洼地的观众的刺激。
主创在努力塑造有个性的女性角色同时,却又不得不将其和平地消解掉。
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李文秀的妈妈张凤侠的身上。
由马伊琍饰演的张凤侠作为母亲的角色,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中“家庭主妇”的影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还喜欢喝大酒,平时怕惹事,但真遇到事儿有担当敢举枪,做买卖也挣不了大钱但却撑起了一个家,会耍滑头占便宜,但也因为善良讲信用在市场里积累了扎实的口碑。
这样“底层乐观小人物”的设定放在男性角色身上一抓一大把,但你却很少可以看到一个中年丧夫的女性角色在喝酒八卦耍滑头谈恋爱的时候这么坦荡。
因为社会上针对丈夫死去的女性偏见很多,下流恶俗的俗语也有很多。但是反过来,对于妻子去世的男人,就是“男人四十五十六十一枝花”,娶到出色的女性还会夸他一句“宝刀未老”“有能力”。
而在《我的阿勒泰》中,张凤侠想谈恋爱的表现就像是中年男人想续玄一样自然。
当张凤侠遇人不淑,货被高晓亮卷走的时候,面对牧民们对她“听说你男人跑了”的关心问候,她对此的回应也是洒脱一笑:“跑了就跑了,男人没了再找一个。”
在剧中,大家总是直接称呼张凤侠的名字,而不是文秀妈妈或者李家媳妇儿,观众看完这部剧后首先记得的是,她是一个有能力的店主,风流潇洒追求浪漫爱情的女性。
然而,明明这样独立洒脱的单身女性想谈个恋爱再正常不过,却还是需要给角色加上一个守贞和尽孝的“防杠声明”——
剧中张凤侠在丈夫死后的五年里都一直无法走出来,直到丈夫的骨灰盒意外掉进河里被冲走,才以此为契机放下对丈夫的执念,借命运的暗示开启新的恋爱,其间也没有停止对丈夫的母亲,也就是奶奶的关爱和照顾。
剧集最受争议的原著中的外婆改编成奶奶,一定程度上也让张凤侠这个角色更显豪情和豁达,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扶持与情感连接并不一定依靠血缘。
同样丈夫去世渴望新一段亲密关系的还有托肯,她的主线是抗争封建大家长苏力坦的束缚,带着孩子改嫁,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她也在公公苏力坦松口同意之前,尽好了一个“儿媳的本分”,承担各种家务,跟心上人互生喜欢,也没有“出格的举动”。
周依然饰演的女主角李文秀渴望成为一名作家,她行事笨拙甚至有些莽撞,对“逆来顺受”“好女儿”的定义丝毫沾不上边。在传统观念中,一个女性没有正经工作、不谈婚恋、整天琢磨写作这些“没用的东西”是不符合传统价值观的。
但文秀是幸运的,她的妈妈张凤侠对她说,人可以像草原上的植物,就算“无用”,自由自在生长也很好,于是,她能够自由地观察生活、发表自己的观点。
文秀这个角色的塑造,无形中冲撞着传统对女性“不务正业”的价值观。她勇敢践行着“去爱,去生活,去受伤”的处世哲学,而不是传统观念对“好女人”的定义——“去嫁人,去相夫教子,去用奉献换取保护不要受伤”。
剧中的所有女性都是这样有所谓的“先进性”,也留有保守“传统性”,而这,不也恰恰是生活中那些依然受困于传统和性别观念的广大女性的缩影吗?
主创没有试图在创作一个个完美的女性主义符号,而是在挖掘以往对于男导演来说,不屑于去发掘的、来自最普通的女性身上的“自我”部分,塑造女性优点的同时也设置了局限,把女性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让她们的爱与愁,以及相对传统出挑的角色塑造来说更真实、更有说服力。
|阿勒泰
不是女儿国
与此同时,在原著散文集中并没有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男性角色的情况下,剧中却塑造了很多不同的男性,这也导致主创受到了“爱男”的指控。
从商业片角度看,由散文文学作品改编为商业片,迎合广大受众群体的元素是必要的。这些男性角色不仅是现实世界的组成部分,也是商业片的故事性需要,是商业片受众的刚需。观众更需要的是“每个人的阿勒泰”,而不是“新疆的女儿国”。
那么《我的阿勒泰》中塑造的男性角色,是什么样的呢?仅仅是迎合故事和受众的工具人吗?在主题立意和价值观表达层面,主创对男性角色的塑造远远超出了预期。
剧中托肯的前夫,把家里的钱拿去喝酒,认为自己不打老婆孩子就是好丈夫,他的结局是死亡。
还有那个有良心但不多的高晓亮,帮李文秀讨工资却也私吞了大半;为感谢张凤侠的救命之恩帮张凤侠干活儿,却也卷走了她的货;因为利欲熏心间接导致了牧民们赖以生存的草原遭到破坏。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最后的结局就是“不锈钢手镯”一对。我们可以看出高晓亮并不是纯坏的,他是复杂的。
不尊重女性,也就是不尊重他人权利的人,在剧中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而巴太的父亲苏力坦,表面上是个总为主角们设置障碍的典型的“封建大家长”角色,但本质上却是全片极具变革意义的存在。
他不同意儿媳妇托肯带着孩子改嫁,不接受儿子巴太与汉族女孩文秀谈恋爱,不愿割舍游牧人的身份上缴猎枪,苏力坦的身上满是封建父权观和传统游牧文化的烙印。
剧中有一场戏尤为明显,苏力坦因为各种事情与巴太闹掰,最后想跟儿子和好,所以约巴太在餐厅吃饭的这场戏。
画面中,苏力坦这一边正好是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器具,就像是苏力坦的传统包袱,比如他念叨的养鹰打猎和游牧;而巴太这一边却是空空如也,就代表他作为新一代男性,已经没有了上一代那种传统包袱。
而这时候,苏力坦却还是放不下大家长的面子,僵持着不愿先开口,但是巴太却明显不吃这一套,看父亲不道歉直接起身走了。
这时候苏力坦守着这些传统也没有用了,社会不允许,子孙也不接受。于是下一个镜头,苏力坦的背景也空了,只留下一个两人座的桌子,叫人深思。
最后,他跟巴太坦承了自己在新科技下的迷茫,也交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猎枪,游牧文化新旧交迭的洪流在他身上翻滚倾泻着。
以往男导演在处理父子和解的时候,往往逃不掉两种处理——第一种是“儿子理解父亲”,比如电影《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结尾,就是儿子领悟了父亲的爱;第二种就是“儿子打败父亲”,比如李安导演的电影《喜宴》中,父亲举手“投降”的经典镜头。
电影《喜宴》
与《喜宴》中的“父亲无奈投降”不同,《我的阿勒泰》里的父子和解,是父亲主动地去理解儿子、坦诚和改变自己。枪,代表着权利,象征了封建大家长的苏力坦把自己的权利让渡给了巴太。
更巧妙的是,巴太又把枪给了李文秀,最后由张凤侠举了起来,也隐喻了更深含义的权利的过渡。
|关于「男人与马」,
女导演是怎么拍的?
由于适饰演的巴太,可以说是全剧极具焦点的角色。同样是马背上的少年,《封神》中的姬发与《我的阿勒泰》中的巴太,是导演想要向观众呈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男人与马」。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男性导演塑造的「男人与马」往往是充满雄性力量和征服意味的,他们通常高大而硬朗,伴随着烽火与喧嚣。
而滕丛丛导演塑造的巴太,是静谧的、打满了柔光的,他高大却温柔,俊朗又清澈,善良质朴且纯爱,他符合广大女性对男性的终极浪漫想象。而这,算不算是部分观众所评价的,是导演的“女性凝视”呢?
其实,凝视和欣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机,凝视是带着审判和占有意味的目光,是狼群盯着猎物的聚精会神,体现在镜头语言上就是导演有没有在画面里强调具体的部位和情绪。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导演没有用长镜头、慢镜头、特写镜头去延长和放大巴太的氛围感让观众大饱眼福,反而是短暂又碎片化的,正如文秀的目光一般,躲闪、含蓄而克制。与其说是“凝视”,这样的镜头表达其实更像是真实的、平视的欣赏,巴太甚至不需要对文秀的目光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和回馈。
巴太相较于父亲苏立坦,并不顺从对传统的父权观念,他帮托肯去争取改嫁的权利,劝说父亲上交猎枪,他试图在抛掉传统之上,建立新的意识。这也是女性对男性期待的具像化,导演给巴太的人物弧光就像电影《芭比》里的肯一样,都是讲男性如何学会共情和理解女性。
尽管如此,巴太同时也有着女人眼中男人的“缺点”,以此增加角色的真实感。比如初期巴太表现出对文秀的好感,是故意把文秀吓得掉进水里;用“野蛮”的射箭方式拦住张凤侠、文秀母女,也不免让人产生“围猎女性”的观感。
与很多男导演的歌颂「男人与马」的态度不同,巴太这个人物的关键转变,是杀死踏雪——他心爱的马。剧情在前期强调了巴太与马深厚的感情连接,却在结尾让他杀掉马,以此做出了颠覆经典的「男人与马」的塑造。
关于这一段,新九亿少女的梦,我们需要这样的女凝吗?导演用了一反正片的、最强烈的镜头语言去表达。
巴太决定射箭那一刻,周围闪耀着火星,代表着他此刻受着煎熬;他紧接着再补刀,遵循传统割下了踏雪的头颅,整个画面逐渐变成了踏雪视角的血红色。
两相结合,这是一种浴火觉醒再浴血重生的象征。
割下马的头颅也象征着一种切割,剧中文秀与巴太的交集,就是从一个马头骸骨开始,巴太通过踏雪的死亡,与旧游牧文化、父权制烙印及人生选择做了切割;文秀也通过踏雪的死亡,意识到了生命的重量和责任与担当,人物的成长闭环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导演在《我的阿勒泰》中对「男人与马」关系的塑造,是通过苏力坦、巴太父子一个交枪、一个杀马来呈现的,这是男性放下过时传统和无用ego(自我)的隐喻,也暗示了父权制的消逝。
《我的阿勒泰》作为高分国产商业片,在男女角色的人物塑造上都是具有引航意义的,只是国产剧关于两性意识的进步往往是缓慢且难以辨别的,我们不得不承认社会中的女性意识洼地仍随处可见,不得不承认鲜活的两性表达对于影视行业来说道阻且长。
许多观众所指出和批评的剧中所表现的问题,其实包含着时代的问题,很多时候我们苛责剧集,其实也是在向时代发问。
女性创作者们需要在传统叙事中,一步步探索出新的方式,商业片不仅需要顺应时代的智慧,更需要挑战和改变时代的勇气。
影视行业的女性们从未放弃努力握紧时代的话语权,希望这样“有勇气”“不完美”的女性主导的商业片越来越多,我们在批评和理解的博弈中一边探索,一边进步。
*图源网络
文/森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