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年轻，以为她只是搞笑女
往期播客：流媒体十年，成王败寇！一地鸡毛？
喜马拉雅APP订阅深焦Radio
苹果播客订阅深焦DeepFocusRadio
小宇宙APP订阅深焦DeepFocusRadio
Spotify订阅
深焦DeepFocusRadio
郑佩佩：从武侠影后到演技派
用六部电影梳理郑佩佩的表演进化史
作者：马布斯
自由编剧作者，乐迷，HIFI耳机发烧友
自2024年7月17日郑佩佩去世以来，大多数纪念文章都在强调她的“侠女”身份。武侠角色确实是郑佩佩演艺生涯最浓墨重彩的部分，也形塑了她在世人心中的形象。然而，作为演员的郑佩佩实际戏路宽广，扮演过丰富多样的角色。在演员生涯的不同阶段，她展现出的表演特点也不尽相同。
郑佩佩在上海上小学时便开始学习芭蕾。到了高年级，老师鼓励她报考北京舞蹈学校。当时她的父亲因解放前国民政府巡捕探长的身份被发放到内蒙劳改，母亲跟外婆去了香港。郑佩佩独自一人坐火车到北京参加考试。虽然没能考取，舞蹈学习还是一直延续。初二下半学期，郑佩佩移民香港跟母亲生活，舞蹈技能帮助她在几年后进入邵逸夫创建的南国实验剧团。这正是邵氏电影公司的演员培训班。
令郑佩佩在剧团里崭露头角的表演是舞蹈《牛郎织女》。这个节目本以织女为第一主角，但郑佩佩反串牛郎，魅力不落下风。反串自此也成为郑佩佩的特长，贯穿她的邵氏生涯。她的首部电影即是1964年反串出演《宝莲灯》中的刘彦昌。
在《宝莲灯》中饰演刘彦昌的郑佩佩
在1964-1966年间，郑佩佩又出演了《情人石》、《兰屿之歌》、《香江花月夜》、《艳阳天》等言情和歌舞电影。在邵氏起步阶段，她跟武侠鲜有交集。
职业生涯早期的郑佩佩
职业生涯的转折发生在1966年。胡金铨导演想让郑佩佩扮演《大醉侠》中的金燕子。邵氏原本另有人选，但胡金铨几年前看了《牛郎织女》的舞蹈，郑佩佩反串的风采正符合他脑中金燕子的形象。
胡金铨力排众议为郑佩佩安排试镜，最终两人达成合作。一部中国武侠史上的划时代电影由此诞生。
与当时的主流武侠片相比，《大醉侠》风格迥异。胡金铨用京剧的思路设计角色，赋予三名主要人物独特鲜明的外形和气质。郑佩佩出场时女扮男装，一袭长袍，头戴圆帽，原本是为了掩饰她人高、腰短、腿长的身形，却成为影响后世无数侠女形象的经典造型。岳华扮演的大醉侠半醉半醒，不时唱上两句，不像武林高手，更像混迹底层、戏谑人间的卖艺人。陈鸿烈扮演的玉面虎一袭白衣，搭配京剧奸人式的满脸白油彩，在狠辣中透出书生般的优雅。
《大醉侠》剧照
《大醉侠》的武打少见鲜血，甚至人物交锋时都鲜有重击。胡金铨放弃了主流武侠片的拳拳到肉、刀光剑影，用舞蹈般的动作凸显轻盈灵动之美，同时在过招时秉持干脆利落的原则，用简洁明快的速度感保持跃动中的冲击力。
可以说，无论人物刻画亦或武打设计，《大醉侠》都颠覆了电影艺术骨子里的直接写实，转而追求京剧特有的象征写意，这是胡金铨对武侠电影表现手法的革命性创新。
与此相匹配，胡金铨对演员表演的要求也更重视外在形态和动作，你太年轻，以为她只是搞笑女而非心理感受。郑佩佩回忆，当时自己更像是胡金铨的活道具，眼神空空的，只是机械地遵从导演高度细致的动作示范。
这种表演方式与传统戏剧以心理动机为源、由内而外的思路相悖，却成为胡金铨的标志。相比演员的演技，他更看重用外形、动作、调度、剪辑等视听元素塑造人物。这也帮助年轻的郑佩佩扬长避短。她当时演技尚属稚嫩。在胡金铨的体系中，她只需要发挥自己的外形魅力和舞蹈特长，将人物做派和武打动作演到位，角色自然就能深入人心。
片中最精彩的武打几乎都由郑佩佩奉献。客栈中的交锋她神出鬼没，无影无形。寺庙中的打斗她化身芭蕾舞者，在婀娜身姿中手起刀落。文戏部分她最点睛的场景要属根据大醉侠的谜语唱词蘸水在桌上写下谜底，雌雄莫辨的英气和儒侠的高贵合为一体。
邵逸夫本想烧掉《大醉侠》的拷贝，因为这部片太离经叛道，他觉得不可能卖座，但幸好最终还是发行。影片创造了票房奇迹，郑佩佩成为顶级武侠明星，却也被锁死了戏路。此后她在邵氏就只出演武侠片，再未涉猎其他类型。
1968年，她在张彻的《金燕子》里又演了一次金燕子。影片故事以三角恋情为核心，在以刻画男性情谊著称的张彻作品中独树一帜。与胡金铨英姿飒爽、豪气纵横的女侠相反，张彻的金燕子一边受困于师姐弟的伦理道德束缚，无法与最爱之人终成眷属，另一边又愧对长期暗恋陪伴自己的朋友。最终她只能在两难的抉择中走向孤独的结局。
张彻的人物刻画方式也比胡金铨更传统。他为角色设计了丰富的前史故事和心路历程，更依赖台词展现性格和内心。这便对演员的演技提出更高要求。
《金燕子》剧照
郑佩佩在邵氏时期并不擅长驾驭复杂感情，常会暴露出古典舞台剧式的夸张做作气息，但《金燕子》却是例外。在张彻指导下，她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情感纠葛拿捏适度，演绎出动人的悲剧宿命感。张彻的镜头语言也独具匠心，山水空镜、秉烛夜书、文墨题诗等场景意境深远，回味悠长，外化出人物压抑心中的挣扎与悲凉，倾斜晃动的手持摄影和瀑布前的宽镜头将孤独悲情渲染到极致。
在1969年罗维导演的《毒龙潭》中，郑佩佩一人分饰母女两角。母亲因情欲背叛师门，助奸恶情人盗取宝剑。她受到惩罚，也导致与情人生下的一儿一女难逃被诅咒的宿命。母亲的道德复杂性和女儿身陷宿命泥淖的悲剧性展现出人性厚度，是郑佩佩邵氏时期少有的立体角色。
《毒龙潭》洞察情欲对人性和命运的主宰，故事深度上也超越了《金燕子》的三角恋。然而单论表演发挥，郑佩佩在《毒龙潭》中却不如《金燕子》。罗维在指导演员、打磨台词和视听创造方面均逊于张彻。少了高水平导演的加成，郑佩佩在演绎复杂心理时生硬做作、过犹不及的缺陷暴露无遗。即便如此，分饰两角的难度和角色本身的立体度还是让郑佩佩凭《毒龙潭》获封香港星岛日报读者票选的“武侠影后”称号。
《毒龙潭》剧照
1970年，郑佩佩因为结婚退出影坛，与丈夫去美国生活。此后的十多年里，她为了给丈夫生儿子，经历八次怀孕，四次流产。此后，她更多投入到自己发起的电视节目事业，却因此与丈夫分歧加重，最终离婚。她遭遇经济困境，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在家庭破碎和窘迫生活的双重冲击下，郑佩佩在佛学中获得精神慰籍，在对过往人生的回溯思考中追寻平和超脱的心境。
郑佩佩与前夫
1992年，郑佩佩复出影坛，接拍的第一部电影是《唐伯虎点秋香》。此时她已经46岁，早已不是曾经的武侠影后，在片中饰演的华夫人只是配角。然而，周星驰和巩俐的合作并不顺利。两人语言不通，只能依赖粤语普通话均流利的郑佩佩在中间翻译。刚刚赢得威尼斯影后的巩俐不愿放下身段配合周星驰的无厘头幽默。无奈之下，周星驰便将更多的搞笑戏转移到郑佩佩身上。
郑佩佩以前多演正剧，但她愿意配合周星驰的无厘头，且效果奇佳。在几场与周星驰的对手戏中，郑佩佩展现出旗鼓相当的疯癫荒诞感，创造出爆炸头升空、“含笑半步颠”等经典幽默段落。她的谐星光彩盖过了与无厘头格格不入的巩俐，华夫人由此成为片中除唐伯虎外最令人捧腹的角色。
《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唐伯虎点秋香》解锁了郑佩佩的喜剧天赋，喜剧也进而成为她复出后的擅长类型。然而，夸张化表演是多数喜剧的标配，这与郑佩佩邵氏时期舞台剧式的过火表演惯性异曲同工，她只需要将过度的悲情调整为过度的诙谐。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能驾驭复杂心理的演员，她还缺一个代表性角色。
1999年，李安邀请郑佩佩饰演《卧虎藏龙》中的碧眼狐狸。偏低的片酬，两个月的练功期，五个月的拍摄期，只为了演一个反派配角，表面看这并不是一个理想项目。但郑佩佩明白，李安拍武侠必定与众不同，这部片或许会成为《大醉侠》之后又一部划时代的武侠电影。因此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李安选择郑佩佩是看重她的武打功底，然而《卧虎藏龙》中的每名角色均展现出超越传统武侠的复杂内心。青冥剑是欲望的磁石，它强大的引力主宰着每个人的人性和道德，将他们引向灵魂搏杀的困境。碧眼狐狸为了武功绝学背叛武当、成为残忍杀手，是欲望牵引出的暗面，对玉娇龙母亲般的感情是她人性未泯的明面。玉娇龙的背叛如日蚀般引领出暗面与明面的交汇，将碧眼狐狸推入爱恨交织的折磨创痛。
《卧虎藏龙》剧照
这或许是郑佩佩整个演艺生涯的最高难度角色。碧眼狐狸戏份本就不多，除去打戏，展现内心的空间就更少，但郑佩佩奉献了杰出的表演。在跟玉娇龙的多场对手戏里，她用眼神、动作和语气同时呈现出两人之间的师徒深情和暗流涌动的角力，在低调克制中透出刻骨铭心的情感力度。临死前当她用不甘的神情说出最后的台词，直抵灵魂的悲凉挣扎透出银幕，既冲击人心，又发人深省。
更重要的是，她做到了李安的要求——用最生活化的语调，念最戏剧化的台词。其实这不只适用于台词，也适用于表演的方方面面。这是郑佩佩此前所欠缺的素质，也是一个演技派必备的素质。这次她终于用《卧虎藏龙》证明，自己不只是一个武打明星，也是一个演员。她凭本片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实至名归。
郑佩佩与李安在香港金像奖
《卧虎藏龙》之后，郑佩佩的戏路完全打开。她参演了大量华语电视剧，涉猎了多种不同角色。然而如果在她生涯晚期选出一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不能不提电影《轻轻摇晃》。
郑佩佩在片中扮演一位华人母亲。她不会英文，跟混血儿子在英国相依为命。直到儿子因意外去世，母亲才发现他是同性恋。她必须面对儿子的男友，而男友也主动承担起照顾恋人母亲的责任，但两人面临难以逾越的沟通鸿沟。
《轻轻摇晃》剧照
影片对文化冲突的挖掘浅尝辄止，人物塑造从头至尾缺少内心发展，在剧作上也存在诸多硬伤。母亲和夕阳恋人、儿子男友构成的三方关系本有着丰富的造戏空间，但女翻译的设定不伦不类，破坏了化学反应，加上整体过于书面化的台词，令四人的互动僵化机械。
即便受制于上述局限，郑佩佩的表演依旧可圈可点。她很少演现实主义艺术片，这又是一个以语言障碍为核心的跨文化题材，但她展现出从容稳健的角色掌控力。从头至尾她都能保持贴近生活的状态，不温不火地演出角色的孤独、固执、悲伤、宽厚、幽默，几乎没有失准过火的时刻。
导演许泰丰是在英国长大的柬捕寨华裔，中文能力有限，郑佩佩因此负责将自己的台词翻译成中文。从最终效果看，她的中文台词明显比其他人更能还原出地道的华人说话习惯，角色也因此更为真实可信。
如果有人是看了《轻轻摇晃》才初识郑佩佩，绝不会想到这个白发苍苍的华裔老人曾是武打明星。她也凭本片获得英国独立电影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郑佩佩
从谐星到反派，再到日常生活中人，郑佩佩用三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实现了从武打明星到演技派演员的质变。其中不只能看到她表演水平的提升，也映射出她逐渐深化的人生体悟。前半生的侠女是她永恒的辉煌烙印，然而后半生的坎坷或许才是她最宝贵的财富。修炼心境，思考生活，认知人性，将所感所得融入表演，才铸就了一个优秀的演员。
资料来源：
《回首一笑七十年》（作者：郑佩佩，三联书店2016年出版）
-FIN-
深焦往期内容
港片、港乐、香港，我们在怀念什么？
流媒体十年，成王败寇！一地鸡毛？
只有在中国，影迷们说我像宫崎骏
他死了，没人可以再用三天拍一部电影
豆瓣7.7，已经是今年暑期档评分最高华语片
我是一个女人，怀孕，恋爱，斗争，衰老，用一生拍电影
2024年了，为什么还要拍黑白电影？
又一枚金棕榈，在戛纳看美国电影的今天
鉴定完毕，不用看
法国人拍太空科幻，把凡尔赛宫送上天
他只要一瞬，就能拍出死与爱欲的顶点
香港警匪片四十年，如何被“中港合拍”所改变？
